第 38 章(1/2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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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探身看,灯影幢幢下,见两个随行官搀扶着酒醉的人进来,七斗在前引路,比划着说:“这里……这里……”

    李宣凛的个子很高,两条腿也尤其长,伴着蒜,迈不开步子的时候,简直觉得两位随行官挪步也艰难。

    明妆从边上走出来,问七斗:“李判怎么醉成这样,遇上高兴的事了?”

    七斗正要开口说话,那个垂着脑袋的人抬起头来,勉力应了句:“我没醉……哪里有什么高兴的事……”

    可是看他的脸,颧骨上隐隐有红晕,在玉色襕袍的衬托下,莫名显出一种少年般温软灵秀的况味。

    没有高兴的事,难道是借酒浇愁?思及此,明妆忙朝正屋指了指,“快把人掺进去,七斗铺好床,别让他冻着。”

    七斗应了声是,发足先跑进去安排,明妆这才发现他带来的人里没有一个女使,果真军营中呆惯了,不食人间烟火,于是转头吩咐午盏:“明日点两个机灵的,派到跨院来伺候。”

    安排归安排,目下还是需要有人照顾的,自己不能干看着不管,便跟着脚踪进了跨院。

    小小的院子,对他来说有点寒酸,明妆心里老大的不好意思,因为自己的缘故,他没法住进园子里来,这回喝醉了,无论如何得趁机表表关心。

    两个随行官将人安置在了榻上,七斗替他脱了皂靴,回身问:“公子渴吗?要喝茶吗?”

    他一手盖住眼睛,一手无力地挥动了下,“出去。”

    他向来说一不二,就算半醉,身边的人也不敢不听令。七斗没办法,求助式地看看明妆,明妆立刻大包大揽应承下来,“不要紧,有我。”

    七斗感激不已,连连呵腰说:“多谢小娘子。小人就在外面廊子上,有什么事,小娘子只管招呼小人。”说着从内室退了出去。

    明妆站在脚踏前,看那人仰身躺在榻上,好奇怪,忽然生出了许多陌生感。

    油蜡点在案上,离这里有一段距离,因此人面杳杳看不真切,只有廊上的灯笼透过窗纸,洒下一点朦胧的光。

    要照顾一个酒醉的人,怎么照顾毫无章法。明妆想了想吩咐午盏:“到厨上,让锦娘煎一碗二陈汤来。”又对煎雪道,“打一盆温水,给李判擦洗擦洗,去去酒气。”

    两个女使得了令,忙各自承办去了,明妆弯下腰,轻声问:“李判,你是醒着,还是睡着了?”

    然后盖在眼上的小臂慢慢挪开了,那双眸中雾霭沉沉,无言地望了望她。

    “是哪个贵人邀你喝酒吗,做什么喝成这样?”她蹲在他面前问,“你想不想吐?我拿个盆给你,好吗?”

    然而看着眼前这张脸,哪个会想吐呢,他摇头说:“我没醉,不过多喝了两口,回来的路上吹了冷风,已经清醒了。”

    至于哪个贵人邀了他,其实并不是多要紧的人,不过是以前旧相识,从青州入上京办事,相约在杨楼叙旧罢了。

    可不知怎么回事,今晚的酒好

    像特别杀恨,他的酒量不算太好,两下就有些糊涂起来。但这绝无仅有的一回醉酒——也算不得醉酒,可能算微醺吧,倒让他有了截然不同的一种体验。心里的困顿、公务的重压,包括肩上担负的责任,一瞬间都不重要了。不要这样一板一眼毫无破绽,也不要人前体面无可挑剔,卸下一切,才勉强能够喘上一口气。

    侧过头看,年轻的面孔就在不远,忽然想起刚升作判官那年,有一回他病了,十岁的明妆也曾这样蹲在他榻前,怀里抱着她的扑满①。那扑满是一只好大的肥猪,鼻孔圆圆怼在她脸颊上,她小声问:“李判,你为什么不找大夫看病?是因为没钱吗?没钱不要紧,我有,你听……”说着大力地摇撼了两下,里面铜钱啷啷作响,十分豪迈地说,“我有好多呢,砸了它,就能给你请大夫了。”

    年幼的她不知道,他在捍卫军士的尊严,小病小灾,挺一挺就过去了。结果最后因为她的坚持,一场伤风闹得人尽皆知,现在回想起来,依旧觉得很好笑。

    咽下了往事,他温声问她,“今日禁中来提亲了?”

    明妆“嗯”了声,“圣人托宰相娘子登门,结果宰相娘子被我祖母得罪跑了。”

    原本应当气愤于易老夫人的荒唐,但他却浮起了笑意,喃喃说:“很好。”

    明妆不明白,纳罕道:“好什么,宰相娘子都被我祖母气坏了。”

    他的唇微微翕动了下,想说什么,终究还是沉默了。

    他就是这样,考虑得太多,一句话都要掂量再,即便有了如今的身份地位,也依旧审慎克制,从不轻狂。明妆问:“你可是有什么话要叮嘱我?想说什么就说吧,我一定听你的。”

    可是真的会听吗?他那双眼睛在幽暗处灼灼盯着她,她背着光,眉眼模糊,但轮廓清晰。他看见她鬓角稚嫩的绒发,纤细柔软,孩子一样。明明她还小,过完年才十六岁,十六岁,为什么要这样急着与人定亲呢。

    叹了口气,他问:“你喜欢仪王吗?”

    明妆觉得不太好回答,含糊道:“他位高权重,可以让我嫁得很风光。李判,我想洗清爹爹身上的冤屈,要是嫁了仪王,是不是就能证明爹爹是被冤枉的?至少坊间的人都会这样认为,对么?”

    小小的人,也有她的坚持和执念,绝口不提自己有多艰难,但他看得出,她对父亲的死耿耿于怀到今日,心里的痛苦早就泛滥了。

    “大将军的冤屈,我一定会为他洗刷的,但是要给我些时间,让我一步一步去完成。”

    他的声音变得很轻柔,带着一点鼻音,像情人间的耳语。奇怪,原来他还有这样温存的一面,要不是自己从小就认识他,大概要被这嗓音撩得脸红心跳,不能自已了。

    抚抚胸,她笑着打趣:“李判,你和平时不一样,喝醉了真有趣。”

    他一时不知说什么好,心里只是暗笑,真是个不知事的孩子。

    蹙眉调开了视线,他知道劝告没有用,但还是要多句嘴,“与仪王的婚事,再考虑一下吧。”

    明妆也想考虑,但他留京的时间已经不满五个月了,这短短的五个月内,也许什么都来不及发生,待他远赴陕州鞭长莫及,一切还是要靠她自己。

    所以不要再犹豫了,决定的事也不要更改,她说:“我不打算考虑了,仪王长得不错,为人也谦逊,我可能有些喜欢他。”

    他听了,重又望向她,“你看到的只是表象,一个志在天下的皇子,不是你想的这么简单。”

    可是她说喜欢,喜欢……这却是个无法反驳的理由,年轻姑娘的爱慕可以毫无道理,谁也不能说她做错了。

    这时煎雪端了热水进来,一路送到睡榻前,压声道:“小娘子,水来了。”

    明妆卷起袖子,回身绞干了手巾,展开后往前递了递,“李判,擦擦脸吧。”

    他没有应她,心里只觉烦躁,正想开口让她回去休息,她却垂手在他脸上掖了一下。

    隔着手巾,能感觉到那纤纤的掌心,温热过后清凉扑面,他心头一跳,不自觉往后让了让。

    明妆倒并未察觉他的不自在,很体恤地说:“你闭上眼睛睡吧,我替你擦。”

    娇生惯养的姑娘,没有伺候人的经验,但是擦得很仔细,连他的眼窝都照顾到了。

    李宣凛愈发尴尬,挣扎着说:“我自己来吧。”

    无奈人家根本不理会,嘴里说着“醉了就快睡”,擦完脸,顺便把他的手也擦了。

    李判的手,指节细而长,若是用来握笔,大约连普通的羊毫都会身价倍增。如今用来握剑,秀骨之下又暗藏无尽的力量,多让人惊讶,原来优秀的人,不管哪一行都能做到极致啊。

    明妆这人很奇怪,她认识一个人,最先留意的不是脸,是手。犹记得当年他初入官衙,那纤纤十指像女孩子一样,长了这么多年,上过战场杀过敌,到如今还是保养得很好,算得上天生丽质吧!

    大概是看得贪婪,躺着的人微微缩了下手,缩进了被褥里。啧,看看又不会看坏,明妆一面腹诽,一面上前给他掖了掖被子,隐约听见他嘟哝了句,“那个李霁深……有什么好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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